小罗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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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现在、未来 1-3


“……于是,贝尔塞底就成为圣墓了。”

冰蓝色的眼睛扫过最后一个字,手指在空气里无声地凝滞了很久,才缓缓合上那本赤金封面的书籍。鲜红的底色上有翼黄金狮子无声咆哮,其下有着烫金的大字:《莱因哈特大帝传》。

他将修长的身体沉进柔软的座椅中,脑海深处有着些微的茫然与落寞,冰蓝色瞳孔已经没有了燃烧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摇荡着的晨曦余光。默然摩娑着书皮封面,他知道自己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不仅仅是身份上的改变。

“希尔德吗……”

他有些生涩的想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名字,从“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到“皇妃”,他有几次唤过她的名字呢?这个有着出众的美貌与智慧的女子,他与她度过了半年的夫妻生活,彼此都不得要领。就连这本书中,对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也以一种怀疑的态度在落笔。

他从没想过,她竟然爱他,如此之深。

在不知道的时候,他又错过了多少投射在他身上的感情与关心……?鲁兹是这样,而米达麦亚,这位辅助着摄政皇太后,一手扶持起新王朝的元勋,在临终时,拼命撑起病弱的身躯,穿上三十年未曾上身的军装,朝着那面夺目的黄金狮子旗,郑重地行了军礼。体力的剧烈消耗加速了疾风之狼的死亡,他在军旗前倒下了,留下的最后一声呼唤,是充满了战栗与痛楚的“吾皇……”

“米达麦亚……”

他喃喃地念着这位昔日重臣的名字,闭上眼睛,默默体会灵魂深处的些微悸动。

评论中这样落笔:“也许米达麦亚元帅是抱着深深的歉意做出这一举动的吧。莱因哈特大帝逝世后的三十年中,他始终担任着国务尚书一职。可以说,他完全胜任了这个职务,但从相反角度来说,新帝国历十二年开始的一系列裁军与限制军队权力的行动,让这位退役元帅感到违心与痛楚。毕竟,对大帝而言,军队就是他的生命价值所在……”

米达麦亚、缪拉、毕典菲尔特、梅克林格、瓦列、艾杰纳、克斯拉,并称为“狮子之泉七元帅”的这七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他们所服膺的那面旗帜。即使在他们生命的后期,遭受到人们的误解、置疑,甚至是不公正的待遇。

而如今,即使是最长寿的梅克林格,也已经死去。

……胸口散落的感情,是孤独?

他撩起额前飘落的金发,自胸腔深处吐出一声低微的叹息,转头朝向桌上摆放的一本日历。液晶显示的数字在无声而残酷的跳动。

新帝国历零六七年,宇宙历八六八年七月二十六日,二十三时十七分。

距离他的“死去”,已经六十四年。


“莱因哈特,你还没睡?”

门外有人轻声地询问,是看到他的房间还亮着灯吗?有着豪奢金发的青年迅速地抬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没有,进来吧。”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随光线一起涌入室内的,是一头如同火焰般鲜红的头发。红发青年的视线瞥过他手中的书籍,暖蓝色的瞳孔里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刚刚康复就看书,对你的身体不好哦。”

青年倾过身来,自他手中抽出了那本厚厚的莱因哈特大帝传。他屏住了呼吸,看着红发青年细心地给他铺好床,然后把柔软的枕头拍打两下,让枕头恢复弹性。

“吉尔菲艾斯……”

“嗯?”

红发青年没有回头,依旧忙碌着,红玉色的短发在灯光下跳动着鲜艳的色泽。他觉得有些眩目,而眯起了眼睛。

“……我想去费沙看看。”

他咽下口中原本想说的话,转变了话题。

“好。”红发青年转向他,温和地笑着,“不过要等你的身体完全恢复,能承受瓦普跳跃了才行。你的变异性剧症胶原病已经治疗完毕,但要完全康复,还需要大概一个月的时间。”

他无言地扭过黄金的头颅。

“莱因哈特,不可以任性。”

红发青年将他的头扶正过来面对自己,“只要等一个月,然后我陪你去费沙,还可以顺路经过奥丁,好吗?现在——”他把他强行按了下去,再给他盖好被子,对他抗议的神情报以一个温柔的笑意,“现在,你只要好好养病,当个称职的病人就行了。”

“……我可从来不是什么称职的病人啊。”

他小声地嘟囔,仍然服从了红发青年,向被子里缩了缩。

直到他闭上眼睛,呼吸声变得平稳,红发青年才转身离开。那头红发消失在紧闭的房门后,他又缓缓睁眼,凝视着眼前弥漫的黑暗。

……吉尔菲艾斯……吗?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些什么,已经完全忘却了,只记得,有人悲伤的哭泣,说“不要离开,莱因哈特”,有人低低的祈求,说“醒来啊,莱因哈特……”,那是个充满了柔软与温暖的声音,像星辰倒映水面的微光般荡漾,在他的灵魂深处振起细微的共鸣。

他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人事全非。

罗严克拉姆王朝已经建立了近七十年,历经了三代,如今是第三代皇帝哈特林德在位。当年的狮子之泉七元帅,都已经遗世而去,他的皇后希尔德,留给宇宙一个完整的和平,也转身离去。

……结果,被遗留下来的人,反而成了他。

原本,自己是把别人遗留下来的一个。他因为这命运奇妙的安排而略带恶意的自嘲着。

也许,记忆里那波澜壮阔的一生,才真正是一个梦境……

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一个青色头发的医生,在他缓慢地颤动眼睫,开口询问“你是谁?”之后,医生如释重负地笑了。

“传承了三代的使命,终于在我这一代终结。”

医生留下这句话,便悄然远离,留给他一笔不菲的财产,新的身份证明,和两张小小的磁盘。

他已经猜到了磁盘中所记录的事情,他看着分别标明“新帝国历零零四年”和“新帝国历零六七年”的两张磁盘,选择了时间更为久远的一张。

“陛下。”

随着播放键的按下跳出的,是一个女子窈窕而清晰的身影。墨绿色的瞳孔染着一点逃避的色彩,和难得一见的犹豫不决,最后,她抬起头,坚定地凝视着前方。

“莱因哈特……我只这样叫过您一次,然而在我心里,已经无数次地这样呼唤过您。所以,我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您不会原谅我了,在我这样自作主张,罔顾您的意愿之后……我明明知道,您穷尽一生所追求的,就是不被别人掌控的命运……”

短暂的沉默。冰蓝色的眼睛与墨绿的眼瞳对视着,女子的眼瞳里摇荡着太过浓烈的感情,以至于她已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她低下头,微微地哽咽了。

“这是我最大的希望。我只希望您能活下去,即使是让您孤独地……还有另一件事,是一个更加疯狂的举动。我从安妮罗洁殿下那里,得到了吉尔菲艾斯大公的头发……您会责备我的是吗?会恨着我吧?我想,这是对您感情的莫大伤害,但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补偿了……”

泪水顺着白皙的脸庞滑落。

“对不起,莱因哈特……”

她抬起眼睑,水光在瞳孔深处敛去,苍白的唇角渐渐绽出一个柔和的笑容。那不是身为皇妃和掌权者,而是妻子和母亲的温柔笑意。

“我爱你。”

影像消失了。

他捏紧了胸口,想要忽略那种不可名的颤动与痛楚,伸出手,让影像重新聚集,他凝视那由光影凝成的女子影像,用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柔和口气,低低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希尔德,让你独自一人,背负起这个帝国……”

也许,这是在他“临终”的时候,在胸口涌动着,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的话吧?如今,他终于能够坦然的说出口,但那个女子,却永远也听不见了。

他沉默了一会,插入另一张磁盘。这张磁盘不是影像,青发医生用公事化的口气向他简短的介绍了这六十余年来时事的变迁,并附上了庞大的资料包供他自行查阅。长达两个小时的介绍后,一个联络方式出现在画面中。

“陛下,尽管违背了人类道德观,他的存在仍然是个不争的事实。他的诞生是希尔德太后的旨意,但选择权仍然在您自身。请您自己决定,是否去见他。”

人名那一栏里,是一个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名字。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凡洛特第七公立儿童医院。

下班时间刚到,护士们就三三两两的结伴,在走廊里商议夜晚的去向。红发的高个儿青年身着医生白袍,走进一间间病房,朝那些他主治的孩子们微笑着道别。

“凯利,晚上要好好睡觉,不可以看太久电视——阿曼德,看你嘴边还有蛋糕渣,又偷吃东西了?——伊妮,要快点好起来,我才能实现我们的约定,带你去游乐园哦——”

“齐格飞医生再见!”

孩子们朝他用力地挥手,一张张幼小的脸庞,洋溢着信赖与纯真的气息。

“齐格飞医生真是受孩子欢迎啊。”护士们站在一旁,赞叹地笑着,“那些不肯打针吃药的孩子,只要他一句话,就都成了乖宝宝。”

“因为我喜欢孩子啊。”青年平和地说,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和同事们一一道别后,他才走出医院大门。

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青年仰起头,眯起眼睛看向正要下山的夕阳。一抹黄金的夕阳正缓缓沉落,融入落暮时艳色似火的晚霞,金色与红色在天际渐次融解,仿佛那自创世以来便是永恒的一体。

他微笑了一下,重新将视线调回地平线以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在他视线的尽头“”,夕阳沉落的边界上,出现了一抹比夕阳更加灿烂的金色,金色下的冰蓝,那全宇宙最为华丽耀眼的颜色,正朝他扑面而来。

“……”

他无声地咽下了惊愕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柔的蓝色笑意。他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到地上,快步迎向那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谢谢您来见我,”他在那抹金色前站定,微笑,行礼,没有使用敬语,“……莱因哈特。”


齐格飞·吉埃尔在凡洛特一个普通单亲家庭中长大,只有一个养父,克琉布·吉埃尔。养父是一家私人医学研究所的所长,有着一头青玉色的短发。据养父所说,他们家世代都从事于基因工程的研究。在罗严克拉姆建国初期,曾经担任过御医团的要职,莱因哈特大帝驾崩之后,先祖就回到了奥丁,开始关于变异性剧症胶原病的研究。

直到新帝国历零四三年,这项研究才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费沙医学小组通过对基因链的调整,对细胞体组织进行补充与调节,杜绝了这俗称皇帝病的绝症的源头。同一年,齐格飞·吉埃尔出生了。他的出生并不在任何一家医院的产房里,而是在克琉布·吉埃尔的私人实验室中。

齐格飞十岁的时候,养父带他去了他的出生地。

“对不起。”

养父以这句话作为谈话的开头,他以对待成人的态度,对待着这个从小便异常早熟的孩子。

“我将要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

对着一排排的冰冷医疗仪器,齐格飞得知了他出生的事实。他不是父母相爱结合的结晶,甚至不是生存于这个时代的人。他只是一个复制体,一个名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罗严克拉姆王朝拥有大公的显赫地位,身为开国皇帝朋友的人的克隆体。

“新帝国历零零三年,皇帝莱因哈特病重不治。希尔格尔太后不能接受皇帝年纪轻轻就逝世的事实,她委托我的先祖,将皇帝莱因哈特悄悄带离费沙,把他放置在低温环境中,停止一切新陈代谢,直到能够治愈皇帝病的时代来临。”

“太后认为在缺乏研究样本的情况下,这项绝症的研究期将要延续几十年,到时候皇帝醒来,将会面临绝对的孤独吧?于是,太后做了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决定。”

“她要复制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来陪伴莱因哈特皇帝。太后的旨意是,当吉尔菲艾斯成长到足以承受这个重担,并且愿意接受这个重担时,就让皇帝醒来吧……如果吉尔菲艾斯不愿意的话,就让皇帝在地下沉睡吧……没有了姐姐,也没有了吉尔菲艾斯的世界,想必皇帝也不愿意存在的……”

“那么,”养父严肃地弯下腰,平视着只到他腰高的孩子,“你愿意接下这个重担,陪伴那如同神话般的存在么?即使,你只是一个复制品,即使,皇帝莱因哈特将不再是皇帝。”

年仅十岁的孩子茫然的看着他,犹豫着。

养父叹了口气,笑了。“是的,齐格飞,这个决定对你而言太早了。而且现在皇帝病的治疗技术也不成熟。——十年。”他将手放在孩子的肩上,“我给你十年的时间,到你二十岁时,告诉我你的决定。”


以后的十年时间,孩子拼命地汲取着所有关于开国皇帝的知识。同学们都取笑他,说他是“莱因哈特大帝最忠实的崇拜者”,但孩子的内心知道,他并不是把大帝当成一个神祗来仰望着的。他从那些关于大帝的评传里,拼命地挖掘着关于大帝与吉尔菲艾斯大公,大帝本身性格的点点滴滴,想要从中拼凑出一个属于人类的完整存在。

然而他的努力并没收到多大成效,所有的报道,都只是光辉而正面的。这个年仅二十五岁便逝去的青年,仿佛是手握光辉而来,又于光芒中离去的神使一样,毫无瑕疵。

“……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十七岁的齐格飞站在纪念馆的播放机前,望着那纪录影像中的青年,喃喃地说。

这个造物的奇迹……即使已经看了八年,他依旧为那超越了人类的美丽惊叹不已。

金发的美貌青年走在欢呼的士兵之间,及肩的金发随风微微飘扬,纤长白皙的手正缓缓抬起,长长眼睫在肌肤上投下淡青的黯影,仿佛一具艺术家倾注了全部心血打造出的大理石雕像。然而齐格飞总觉得那洁净的眉宇间,有一丝沉郁的阴霾,正缓缓地侵蚀青年灿烂的光辉。

十七岁生日时,养父交给他一本笔记。笔记已经很旧了,可以看出来被经心的保存着,上面的字迹纤细而端庄,执笔的人明显是位女性。

“这是安妮罗洁大公妃的日记。”

齐格飞接过日记,望着养父。

“以前没有给你,是因为你年纪还小,不能理解这么沉重的感情。现在,你可以更好的理解这里面记述的事情了吧。”

养父说,那是大公妃临终时,将克琉布的先祖召唤到费沙,亲手交予的日记。这位贵夫人安祥地微笑着,轻声说:“我看不到莱因哈特醒来的那一天了……他曾对我说,我对吉尔菲艾斯还给姐姐,我一直占用着他,真是对不起你。……可是,莱因哈特,从来就没有这回事。齐格是本着他自身的意愿追随你的,自始至终,你们都只属于彼此……起因,并不代表着结果……”

齐格飞无言地点了点头,他回到家中,花费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将那本日记所记述的感情一字不漏的看完。从开始的欢笑,开满兰花庭院中的相识,喷水池中的打闹,到之后的愤怒,绝望,……十年的时间,两个少年如何从单纯的愤怒,到决定将宇宙掌握在手中,并肩踏上深红星路,始终光影相随。直到最后,一个错误的决定,让他们一人从此被死亡带走,另一人从此被悔恨淹溺。


第三天,红发少年出现在了养父面前。

“……我想试试。”

少年的表情不像十七岁的少年,而是仿佛历尽了沧海桑田。他看着养父,以沉稳平和的口气说。

“我不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但我也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他所守护的,他所期望的,他所热爱的,我都想试着去守护,去期望,去爱。”

直到这一天……新帝国历零六七年,宇宙历八六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金发的天使自沉睡中醒来,从一具水晶雕像化为了活生生的存在,在他面前,展开了比新雪更加洁白的双翼。


“莱因哈特……莱因哈特!”

窗帘被“唰”地一声拉开,阳光一下子铺洒进来,床上的人抗议似地呻吟一声,继续蒙头大睡。

红发青年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床上蜷成一团的隆起,谁能相信帝国的开国皇帝,神祗般的莱因哈特大帝,居然是个会赖床的人?

“莱因哈特……”

他轻轻一拍露在外面的金色头颅,“起床了。您不是想去参观奥丁国立博物馆吗?再不快点的话,今天就看不完了。”

“唔……”

金发青年迷茫地眨动着黄金色的眼睫,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直到齐格飞把早餐端到卧室的桌子上,摆好餐具,他才拖拖拉拉的下床洗漱。

将温热的水浇到脸上,莱因哈特总算完全清醒了。眨去眼睫上的水珠,他出神地看着镜中那个一脸睡意的人。

他们在三天前离开凡洛特,抵达奥丁。

这三天,没有了国政,没有了每天紧张的行程,不必考虑帝国、军事、巴拉特,只用想着今天中午吃什么的日子……吗?一直都是充实得几近枯燥的生活,突然就有了大段大段的空闲时间,突然不用去构建新帝国,不用听秘书报出连篇累牍的行程表,不用无时无刻提及粒子炮、要塞、回廊、杨威利……

莱因哈特发现镜中的自己正要露出平生第一个苦笑。

他果然是不适合和平的吗?所有大帝评传无一例外的说着“皇帝好战!”或者更严苛地评价“皇帝嗜血!”,也并非全无道理。自嘲地想着,他听到外面喊“莱因哈特,再不出来,我又给你加莴苣了”,不禁露出小小的笑容。

“出来了出来了,吉尔菲艾斯,你怎么像老头子一样啰嗦。”

“如果我不啰嗦一点,您又会把莴苣完全丢掉吧?”这是短短半个月的相处得出的经验之谈。

“以前姐姐逼我吃莴苣的时候,吉尔菲艾斯都会帮我吃的。”

莱因哈特的无心之语,让齐格飞脸色不易察觉的黯淡,在莱因哈特察觉前,他很快又笑了起来。

“所以才会让莱因哈特营养不良,得了皇帝病。我可不能再让您挑食了。”

“你说我因为营养不良得绝症吗?!”

黄金狮子果然露出了利爪,向他小小地挥舞了一下,那冰蓝色眼中迸出的怒气曾让整个宇宙颤栗吧?但在齐格飞看来,那更像被惹怒的猫咪,只会让人情不自禁的微笑而已。

“快吃吧,可可快冷了。”

莱因哈特瞪他一眼,在餐桌前坐下,满脸不快地叉下夹在面包间的莴苣。

“吉尔菲艾斯……”

“是,莱因哈特。”

红发青年停下咀嚼,望着现出迟疑神情的金发青年。

“……你对我,是怎么看的?”莱因哈特低着头,手里仍然叉着莴苣。

“嗯?”

“明明是前两个时代的人,却借着科技的帮助,在这个时代复活。”这样的我,其实根本是个怪物吧?莱因哈特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个会在意别人眼光,会向别人解释自己行为的人。在这世间,只有两个人例外。

“莱因哈特,”齐格飞放下餐叉,郑重地望向低着头的金发青年,“您是我等待了十五年,才好不容易等到的人。我为您的重生由衷感到喜悦。而且……我也是科技的产物,不是吗?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便。现在我很幸福,我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冰蓝眼睛里露出摇荡着的笑意,“……你说得对。”

齐格飞没有忽略他眼中的阴霾,但他选择了让时间去消解。如果是真正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一定能够马上去除黄金狮子的不安吧?齐格飞自省到了自己的不足,但是,此时此刻,他认为时间足以填平这道沟壑。真正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莱因哈特的半身的。


奥丁国立博物馆的原身是高登巴姆时代的新无忧宫,新帝国迁都费沙后,将其改建成博物馆。这是莱因哈特的命令,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没能见到改建完成的博物馆。

占地总面积多达六十六平方公里。喷水池两千个,大理石所砌成的回廊,总长达四百公里,凉亭更多达七五二处——还有其它不胜其数的建筑,让新无忧宫成为整个银河最为壮丽的博物馆。在莱因哈特之后,两代皇帝都不停的收集旧高登巴姆时代散轶的珍品,将之捐赠给这个博物馆。

“反正朕的工资是人民的税金,就还一部分给人民吧!”

亚历山大皇帝对劝他利用民间力量完成这项巨大工程的臣子这样说,完全不像开玩笑的口气。对罗严克拉姆的第二代皇帝,历史学家这样评论“终其一生,亚历山大一世都只把皇帝当成一个职业而已,他真正的兴趣,在于艺术品的收集与创作……如果他不是皇帝,将会成为名留青史的艺术家吧……然而他是皇帝,所以他的一生中始终克制着自己,只作为这一领域的资金提供者和支持者存在……”

根据解说的顺序,人群随着一定的程序游览博物馆,戴上帽子掩去金发和容颜的莱因哈特混在其中,安静地随人群流动。

“会不会觉得太挤?”

齐格飞担心的问他。

“完全不会。”

莱因哈特回答,事实上,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自从登基为帝,他就很少能够享受混迹人群的自由。每一次出行,都必须向宫内省报备,大量的准备工作和长时间的戒严,他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繁琐。但每次单独随性的行动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每位臣子滔滔不绝的谏言。

他为了自由而夺取权力,到头来却发现权力禁锢了他的自由。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倦怠过做为皇帝的责任。虽然那并非自己所希望的,毕竟是随权力而来不可避免的责任。只享受权力,而无视义务,这是莱因哈特憎恨旧高登巴姆时代贵族最大的原因。

那么……现在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了义务?莱因哈特认真地思考着。

帝国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个宇宙目前也不需要改革,所有需要他的人都已经逝去,如今的自己,是真正的没有受到任何禁锢,也不再背负任何责任了吗?

自由,如此轻易地来到了吗?

由别人给予的自由……在莱因哈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个声音严苛地嘲讽着自己。


“各位游客,这里就是罗严克拉姆历代帝王的陈列室,请向前看,这是莱因哈特皇帝的雕像,和他的纪录影像……”

莱因哈特看着一副副自己的立体影像,有公布迁都令时的,也有发表演说时的——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成为了历史了?

“哎呀,好美哦!”

“就是就是。虽然现在的皇帝也很英俊,不过没有那种气质啊。”

“不愧是开国皇帝,好有威严!”

“前几天时代日报评选百年来宇宙第一美男子,莱因哈特皇帝还是高踞榜首耶!”

“娱乐版还评选莱因哈特皇帝的封号了呢,你猜得票率最高的是哪个?”

“星辰之王?”

“错了!是冬蔷薇之王!”

几个少女几乎要将脸贴到橱窗前,小声而兴奋地议论。莱因哈特愕然地听着,他曾对那些将他形容为“水晶娃娃”的旧贵族回以猛烈的怒气之剑,但当对象变成十四五岁的少女……

他难得的露出呆滞与困惑的表情,像要寻求帮助似的,转向身后一脸忍笑表情的齐格飞。

“……现在的报纸,可以拿皇帝来做这种票选?”

“是的,莱因哈特。”齐格飞拼命压抑着笑意,“罗严克拉姆王室一直以亲民著称,被称为平民皇室……现在的皇储亚历山大,还曾在《惑乱的银河》这部电影里客串过您……”他没有说的是,当时自己从没去看过这部风靡一时的电影。就算是有相似面容的皇储,也不能绽出那宇宙间独一无二的风采吧?

“……难道这是我的错?”

金发青年仿佛受天大委屈似的嘟囔,让齐格飞终于忍不住,掉头闷笑出声。

“吉尔菲艾斯!”

“对、对不起,莱因哈特……”

齐格飞急急追上怒气冲冲的莱因哈特,一面不停地道歉。尽管道着歉,他也无法抑制唇边泛起的笑意。


人群持续地流动着,在莱因哈特皇帝展室之后,是亚历山大皇帝展室。一进门,莱因哈特便被铭刻在正前方的一块碑石吸引住了。

“如果说莱因哈特大帝开创了罗严克拉姆王朝,希尔格尔皇太后培育了王朝,那么亚历山大大帝,他的功绩,则是将自莱因哈特皇帝逝去后就仿佛悬于虚空的空中王朝,稳稳地放回了坚实的基座之上。”

“亚历山大……”

莱因哈特有点不可思议的望向双手。就是那时候,被希尔德放到自己手中,只有他手掌大的婴儿?

他抬起头,看着影像中那个与自己十分相似,同样一头灿烂金发,却是蓝绿色眼珠的青年。亚历山大身着大元帅礼服,微垂着头立于伯伦希尔前方,洁白的披风仿佛收敛的羽翼,安静地附于身后。这是祭奠莱因哈特皇帝诞辰五十周年时所拍摄的。

莱因哈特看着那个应该称呼自己为“父皇”的青年,和他身侧,曾经年轻如春日此时鬓边已经染上星点白霜的皇太后,直到这时,才真正体会到时间的流逝。

已经六十多年了……

“……亚历山大……希尔德……”

“莱因哈特?”

他回头,看到暖蓝色里浓厚的担忧。“没事。”他朝他笑笑,“只不过有点感慨。毕竟我是九十岁的老人了。”

“莱因哈特!”

“开玩笑啦,吉尔菲艾斯。老是过度地平白操心,那头漂亮的红发会变白的哦!”

齐格飞一噎,那如同水晶流光般璀璨的笑容,正在眼前毫无保留地绽放。

那不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皇帝,不是那个被称为战神、被尊为神祗的存在,这只是莱因哈特,属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莱因哈特……

齐格飞跟随着向前走去的青年,释放出自胸口涌起的笑意。他珍惜这个笑容,并且希望能永远这样凝视着这个笑容,直到自己死亡的一天。

他不能和他拥有共同的过去,那么,他希望能与他共享现在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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