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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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现在、未来 23-25

二十三


九月二十日,多云。

根据气象局的通知,将进行一次人工降雨以缓解秋季的干燥热气,这一天人工形成的云层厚厚地遮蔽了阳光,只从狭窄的缝隙里透出稀薄的光芒。

莱因哈特与齐格飞用完早餐后,便前往活动室练习击剑。最近的无所事事让两个正值活力四射年纪的年轻人都有发泄不完的精力,但考虑到莱因哈特毕竟大病初愈,在齐格飞的坚持下,一个小时后,两人便心满意足地停手,静静地体会运动之后特有的充实劳累感。

休息之后,莱因哈特去浴室洗去一身疲倦,当他用浴巾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发现早就沐浴完毕的红发青年正站在TV电话前。

“在打电话?”

“是的。”暖蓝双眸有着强自压抑的焦燥,“我联系不上爸爸。”

擦着头发的双手顿住了,莱因哈特走到TV电话前。

“怎么回事?”

“爸爸离开前,曾经说他想安静一段时间,会主动和我联络。所以我一直没联络他。刚才我试了试,他的号码却已经关机。”

莱因哈特将浴巾随意丢上沙发,微微皱起湿润的秀丽眉梢。

会不会是皇帝的所为?这个想法在第一时间浮上脑海。目前知道他们真正身份的,仅有寥寥几人,其中拥有最大权力与主导性,并且一直在干涉他们的,便是皇帝哈特林德。

“联络皇帝吧。”

莱因哈特直截了当地说,将疑问深埋在思考之井不是他的风格。齐格飞仅仅迟疑了短短数秒,便同意了。


“让皇帝来见我。”

对着接通的画面上黑发的琥珀眼眸男子,莱因哈特不悦下令。对于这句命令性的“让皇帝来见我”,而非请求性的“我要见皇帝”,艾特无声地一躬,随后将TV电话推向一旁的皇帝。皇帝在摄像头死角处做出一个大大的咧嘴表情,无奈地走到摄像头面前。

他不认为这位陛下会因为无聊来找他聊天,在如今自己已经大大得罪这一位陛下的情形下,还是不要再试图挑战黄金有翼狮子的耐性……

皇帝重重地悲叹一声。

于是,在经过一次次试探与迂回之后,有着深砂色头发的皇帝和他所继承王朝的开国皇帝,终于面对面地接触。

就血缘上来说,其中一名应该敬称另外一名为长辈,但从年龄上看来,他们则拥有反向的关系。不过,这两位显然都没有为此而烦恼的意思,其中一位恭敬地呼唤对方“陛下”,另外一位则觉得要称呼这样的亲缘关系太过麻烦,直接叫出了“皇帝”。

莱因哈特无意与自己的后代拉近关系,他的视线仅仅在哈特林德身上停留了数秒时间。对于这个在外表上和他并不相似的男子,他没有发表任何感想。

“克琉布·吉埃尔的行踪,是否在你掌握之中?”

“请恕我不才,陛下因何有此疑问?”

美貌的金发青年对后代刻意的恭敬语法毫不关心,他只想知道结果。红发青年站在他身后的侧右方,一向温和的暖蓝眼眸微微绷紧。

“告诉我答案。”

“他死了。”

过于干脆俐落的答案,让金发和红发青年一时间都没能将这句话的含义反馈到意识之森,哈特林德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屏息等待紧接下来必将来临的暴风雨。

“——谁做的!”

即使看不到苍冰眼眸中射出的雷光,被那犹如闪电般凛冽锐利的语声击中,哈特林德仍然几不可察的动摇了一下。

“没有任何人介入,是事故,陛下。九月十七日,吉埃尔在交通事故中伤重昏迷,费沙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救治无效,于九月十九日确认死亡。”

一个字一个字背出早就预备好的答案,哈特林德仍然低着头。他没有看到红发青年颤抖着将仿佛支撑不住的身体倾向TV电话,也没有看到冰蓝雷光刹那转为柔和与担忧,金发青年轻轻伸出一只手,扶住那高挑此时却无力支撑自己体重的身躯。

如果看到了,他想必会说出得体的言辞来安抚红发青年,可惜,他只说出了自己预备好的台词。

“他临终前留下遗言,他所拥有的技术及所有纪录,已在他生前由本人全部销毁。关于两位的真实身份,将再无人可知……”

“为什么?”

“陛下?”

哈特林德讶异地抬头,刹那间,他觉得自己被那苍冰色剑芒劈成了两半。

果然在录影中所闻所见,不及亲眼所见的一半……被那传闻中的“划破宇宙的烈气”正面击中,瞬间被敬畏的感觉充斥的哈特林德皇帝,思绪的一角窜出不合时宜的微妙感慨。

“——从他逝世到现在,你有两天的时间来通知我们——你是出于什么心理隐瞒了这个消息?”

“对不起,陛下。”

哈特林德皇帝在受到叱问的刹那,立即做出了虚假但正确的反应。

“这一点是我的疏忽。我对两位的注意,始于艾密尔·冯·齐列,当时我并不知道克琉布·吉埃尔的存在。在调查两位之后,才注意到了事件的源头,开始彻查克琉布·吉埃尔的行踪,但直到前天才找到他,当时他已经因车祸而陷入昏迷。我已命令医院全力救治吉埃尔,但人力终究无法回天。这两天来,我一直犹豫是否将这个噩耗告知两位。因为我的犹豫让大公悲伤,并非我的本意,请陛下原谅。”

自己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正儿八经地撒出弥天大谎……哈特林德皇帝小小地感慨着。这番说辞中不是没有漏洞,但是不调查是看不出来的。自己所要做的,是在黄金狮子发现之前,将所有漏洞及时补上,让它看起来就像从未存在。

莱因哈特以疑问的眼光打量表面看来诚恳万分的皇帝,但他并非全能,也不是万事皆在分寸掌握。更何况,他如今的思绪,有一大半集中在安慰失去亲人的红发青年。

扶住红发青年的手上传来微小的震动感,莱因哈特下意识地将力量注入掌心,似乎就能凭此抚平亲人死亡的创伤。他迟疑了一会,没有继续追究,只问了目前而言最重要的问题。

“吉埃尔先生的遗体在哪里?”

“吉埃尔先生目前停灵于费沙公墓,尚未下葬,我这就将地址告知陛下。”


克琉布·吉埃尔被安葬在费沙公墓不起眼的一角。洁白的碑石仅仅刻上名字和生卒年月,齐格飞弯腰将一束百合放到碑石之上,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莱因哈特身着黑色礼服,默默地站到一旁。他一生之中参加了无数次葬礼,最初的母亲葬礼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后来父亲的死亡他即将成年,却没有触动他任何属于悲伤的神经。他所做的,是不时将担心的眼神悄悄飘向泪光盈盈的姐姐,和小心地隐藏起自己无动于衷的表情。

……也许自己是个天性冷漠的人也说不定。莱因哈特的思绪像在此时的灰暗云层上飘摇,散发出晦色与沉重的气息。

为他献出生命的人数不胜数,从最初的塞迪尔二等兵,到后来的法伦海特、舒坦梅兹、鲁兹,以及那无数的不知名的士兵……他为他们的去世悲伤、怀念、追思,但真正让他几近崩溃的,只有那一个横躺在血泊之中,仿佛发色倾染全身的青年……

即使如今失而复得,他依旧无法忘怀,那时那刻双翼断折,仿佛命运之神冷笑着将羽翼一根根从身体拔出的剧烈撕裂痛感,和跌入万丈深渊的冰冷绝望。

他抬起冰蓝眼眸上的长长眼睫,游荡的目光描画出红发青年沉重悲伤的背影。

吉尔菲艾斯……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了遗忘我们共有的过去,以这个面目出现在我面前?


……莱因哈特猛然摇了摇灿烂的金发,红发青年正因亲人的去世悲伤,自己却一味地沉浸于自身的纠结,他发现自己此时想法的自私,并为此而羞愧。

他走上前去,小心不让自己的脚步声惊动在墓前默祷的红发青年。

“吉尔菲艾斯……”

“没关系。”

齐格飞没有回头,回答却快速且俐落。

“爸爸的死,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莱因哈特突然觉得这个红发的青年有些陌生,他想那是过度的悲伤造成,犹豫着,莱因哈特说出不适合他气质的安慰,“节哀顺变,吉埃尔先生一定被迎接到了瓦尔哈拉……”

“不会的。”

红发青年的声音沉厚却冰凉,那是莱因哈特从未听过,将所有属于温暖的成份抹去,沉入深海之渊的蓝宝石色冷漠声音。

“爸爸和我,都是存在于虚幻和现实之间,不知道是否真实的存在。”

苍冰双瞳陡地摇荡起汹涌波涛,这个红发青年的原身已经死亡的事实,此时此刻,那么清晰却残酷地矗立在莱因哈特面前——无论红发青年是否真的已经死而复生,那都是他无法饶恕的罪孽。

沉浸在晦暗思绪中的红发青年突然醒觉过来与自己说话的人是谁,立即转头朝向莱因哈特。

“对不起,莱因哈特。我不是有意说这种话……”

未尽的话语不得不咽进了红发青年的喉咙,因为莱因哈特陌生而苍白的表情,一向清冽的冰蓝眼眸此时正扩散开来,仿佛被一支无形的箭贯穿。

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他伤害了这个金发青年,那本是他宁愿失去自己生命也不愿做的事。

他与莱因哈特面对面的站着,冰蓝与海蓝,始终默契融合的两种颜色在这一刻,在彼此之间划出了鲜明的界限。

轰隆的雷声从天边由远至近的滚来,最后一线热源从灰暗的云层里收起了自己的热力,“哗啦”的一声之后,冰冷的大雨由天顶倾泻而下。


二十四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红发青年和金发青年坐在伯伦希尔的起居室里,他们没有并肩而坐,而是选择了坐在彼此的对面。金发年轻人拿着陈年的佳酿,正将红宝石色的美丽液体倾入水晶铸造的两个杯子。

谈话从一开始便不能称为愉快,即使金发年轻人刻意地让语调显得欢快,也无法抹去秀丽眉眼间的阴郁。

他们一直所抱持的共同梦想,在那时出现了岔路,却也坚信着彼此必定会有和解的那一天。直到那一天,死亡出其不意的降临……

“您一定要将整个宇宙掌握在手中……”

最后的嘱托,最后的遗愿。他因为死亡之神扇动羽翼而模糊的视界中,出现了那个天生就具有压倒众人的强烈气质,但此时却显得那么脆弱,看起来就像没有扶着墙壁就寸步难行的婴儿一样的金发年轻人。

那个时候,他明白了自己的死亡将对金发年轻人造成的伤害。他不舍地伸手,想最后一次抚摸那举世无双的金发,然而此时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他耗尽最后一滴生命所尽的努力,只是在唇边聚起一抹微微的笑意。

对不起……

你要一个人走下去,我的……


齐格飞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的周围一片黑暗,湛蓝双眸无意识地掠过冰凉黑暗的空气数次之后,才慢慢聚集起晃动的焦点。

又开始了……

他摸索到床头的台灯,拧亮了它。昏黄的灯光打在苍白的面颊之上,并不强烈的微弱热力,让急速跳动的心脏缓缓回复。

他抚着额头,靠上床头的软枕,轻微揪紧胸口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深藏其中的灵魂拉出。

从伯伦希尔上看到那张照片开始,被超越时代的技术强行关闭的记忆之闸,有些微的松动迹象。从那巨大闸门的缝隙中流泄而出的,从来都是充满光源与热力的日子,仿佛被金色的光辉充盈着,摇曳着春色的流光。只有那极少数的一个瞬间,会有悲伤痛楚的回忆,用冰冷的刀锋战栗着划过他的胸口。

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秃鹰之城,九月九日的一场血祭。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吗?

红发青年无声地自嘲着。从回忆的首次出现到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的生命其实是借由科技的力量,被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一个是将所有记忆深埋进脑海深处,刻意选择了消隐的过去,一个是在懵然无知中度过的少年,又在回顾与选择中度过的青年。

这两个部分到底孰轻孰重,无人能做定论。

从金发青年平时的表现,他明白自己的性格与思考模式都与那位吉尔菲艾斯几乎一模一样,也许这本就应该,毕竟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在选择将过去的记忆隐藏之后,那名实质为吉尔菲艾斯的青年又发展出了新的人生和记忆。

也许名为齐格飞·吉埃尔的自己,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说不定……

他所做出的选择,所经历的人生,甚至于这段日子与莱因哈特的陪伴,都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随时会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不见。

齐格飞发现自己正向思考的无止境阴暗深渊迅速地滑落,他轻轻摇了摇头,推翻此时所有的怀疑与动摇,翻身下床,打算去客厅倒杯清水。


路过莱因哈特的卧室时,齐格飞顿下了脚步。从门缝中泄漏出的一线昏黄,让他知道对莱因哈特来说,今晚也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进去。也许不进去比较好,毕竟自己下午被自身的晦暗思绪所纠缠,说出了那样的话……他想着,最后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没有人回应。

床上的青年背对自己睡着,被子牢牢地遮蔽了全身,只有一头金发在床头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莱因哈特……”

红发青年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金发青年仍然没有动作。

睡着了吗?齐格飞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不出所料,莱因哈特开着灯睡着了。

床上的青年睡容并不安稳,金发下的容颜微微苍白,长长眼睫形成一片青色黯影,即使在睡梦中,那洁净的眉宇间仍然有着细微的褶痕,纤长的手掌松松合在颊边,双膝蜷起贴向胸前。

不知是哪里说过,像这样睡姿的成人极度缺乏安全感。齐格飞的想法在此时显得有些漠然,他在床边坐下,小心不让自己的体重惊动莱因哈特。他微微俯身,用指尖轻柔地抚去金色眉宇间的褶痕。

金发青年的双唇轻轻翕动了一下,齐格飞以为自己惊动了他,急忙撤回手,却发现莱因哈特只是小小的改变了一下蜷缩的角度,又继续沉入睡乡。

……

他无声的看着他,唇边有自己也不能发现的黯然。

在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中,金发青年总是摊开手脚,呈大字形大大咧咧的躺在床上,但即使这样不雅的姿势由他做来也有不可思议的美感。这个总是洋溢着活力与热气的金发青年,就连睡觉时也从不会老实,从十岁起,就不停地将红发好友从床上踹下,自己霸占了整张床,带着满足的孩子气纯洁表情,重新沉入甜美的梦乡。

现在,这个金发青年却安静地躺在床上,将修长身躯紧紧地蜷进宽大床铺的角落,双眉微蹙,只有偶尔出现的浅浅呼吸,才能证明这不是一座失却灵魂的雕像。

……他变了,他也变了。


齐格飞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耳边微不可闻的细弱呼吸。薄薄的睡衣下胸膛低低起伏,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有种冲动,想将脸庞贴到那胸前,确定此时心脏的那微小却温暖的鼓动。

然后他就为自己的冲动苦笑。

你到底想证明什么?是他的存在,还是你自己真实的存在?

“……”

失去血色的双唇再度翕动,低小的呢喃冲击着黑暗。

齐格飞犹豫了一下,俯身下去,将耳膜贴到那形状优美的唇边。


他听到了,一个失去半身的灵魂在睡梦中的悲泣。

那是当意识清醒时,拥有无人能及的自尊的金发青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话语,即使对红发好友也一样。不,或许正是因为是红发的好友,所以金发青年才更加无法说出这样脆弱的话语吧……

他随时随地准备为他牺牲,最终牺牲的却总是他。他一直习惯性地这样依赖他,最后,连他的性命也为他丢掉了……

所以,他再也无法说出,会让他再度依赖的脆弱。

他只会在一个人的睡梦中,低低地呼唤,微弱地饮泣,让心底那株名为自责与痛苦的幼芽,被泪水一次次浇灌。

“我好冷啊,吉尔菲艾斯……”

那个带着隐约悲泣的声音在耳边缠绕不去,一个失去了双翼的不安少年,在一片迷茫与无助中寻找可供栖息的港湾。红发的青年被那声音迷惑了一般,就这样保持着倾听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化成一尊名为沉静的雕像。

红发与金发缠绕在一起,红宝石般的颜色化成溶液,浅浅地抚摸那一抹流光璀璨的灿金。直到晨曦降临,代替灯光,将那赤金相融的颜色呈现进凌晨的清新空气。


莱因哈特从睡梦中醒来,眼睛因光线的照射微微有些疼痛,他不适地眨了眨眼,才发现对面的窗帘拉开着。自己昨晚没拉窗帘就睡了,莱因哈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工作一直是由红发青年负责的,当红发青年难得怠工,他就完全忘记了照顾自己。

“真是的……”

莱因哈特自嘲地笑了笑,为自己不知不觉间的过度依赖。当依赖成为一种习惯,就连拥有超凡意志与毅力的黄金狮子也很难改变,他转过头,想要拿床头的衣服,却立刻惊吓地瞪大了眼睛。

——红发青年的脸庞近在咫尺,暖蓝双眸里晨曦的清新光芒微微荡漾,折射出海蓝宝石色的澄澈光芒,那色泽像是阳光透过浅滩的海水,将清澈而澄静的海色一览无遗。

他柔和地看着瞪大双眼的莱因哈特,低下头,在金发青年的额上印下一个犹如羽毛抚过的温暖而轻柔的亲吻。

“早安,莱因哈特。”


那一刻,一个有从未有过的念头从莱因哈特的胸口萌发了。

他静静地躺在初升阳光的温暖波浪间,将全身感觉集中到额前温热柔软的触感,悄悄掩下的冰蓝双眸里,绽开宁静而清澈的晨光潋滟。

是的,如果能一直这样继续平静下去……


这个时候,无论是在晨曦中静静感觉彼此体温的金发与红发青年,或是坐在狮子之泉阳台上,满意地听取黑发臣子报告的哈特林德皇帝,都没有想到,世上还一种名叫“变故”的因素,能够打乱人们所有既定的安排。

距离那个变故的发生,还有三天的时间。


二十五


九月二十五日。

“一切皆如预定进行……我是很想这样说。”

叹了口气,深砂色短发的皇帝将高高跷到办公桌上的双腿放了下来,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电子报浏览器。

“那位陛下出的这一招,还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完全不符合那位陛下性格,也不是那位勇气与忠诚的大公风格,根本就像那些海尼森无赖政客的招数,到底是谁教给他们的呢?”

在电子板的显示荧幕上,一行大字迅速地闪动着多彩的光芒,强烈地将人们视线吸引。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公开表示不愿接受皇室称号!”


“的确,经过DNA检测,证明我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大公有直系血缘关系。但是,在偏远星系度过二十余年人生的我,只是一名平凡的小儿科医生,并没有能力履行随这高贵地位而来的巨大责任与义务。请大家理解我们的选择。我们并非逃避,也并非懦弱,而是在自己的能力所限范围内,选择最适合自身的生活。”

对着一窝蜂涌上的记者,齐格飞将莱因哈特挡在所有询问之后,对着挤成一团的麦克风,温和地进行说明。

超乎一般音质之上的悦耳男中音,暖蓝双眸蕴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红宝石溶液染成的艳丽红发,这个英俊的红发高个儿青年出现在所有媒体聚焦的荧幕的刹那,就征服了无数人的心。

“皇帝陛下给予的好意,我非常感激。如果能有机会,我希望能够向皇帝陛下致谢,但是,也希望陛下能够谅解我们的选择。我们此次前来费沙仅仅为了旅游,我们希望旅程结束之后,能回到故乡继续宁静的生活。”

那谦逊而非自卑,温和而非懦弱的态度,令媒体交口胜赞:“不愧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大公的后代!”始终被红发青年挡在背后,虽然有着无与伦比美丽容貌,却从头到尾都隐藏进阴影中默然不语的金发青年,则被媒体自觉或不自觉的忽略了。


这两位青年是突然出现在《费沙日报》的大楼前的,短短十分钟内,就引发了费沙街头有史以来最大的围观浪潮。三分钟后,主编满头大汗赶了下来,将两名青年迎入顶楼办公室。红发年轻人作为两人的代言人,简洁地提出了公开声明的要求。

主编一口答应,以神速的高效率,立刻举行一场公开声明发布会。随后,两人就被人潮与麦克风淹没了。

齐格飞一边从容地应对由四面八方传来的,例如“是否打算从此在费沙定居”,“是否会与皇室保持联系”“真的不打算进入狮子之泉”,甚至连“有没有女朋友”“最喜欢吃什么”“平时有什么娱乐”……一类的问题,一边注意着身后莱因哈特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他想像中的不悦。莱因哈特只是抱着双臂,平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当齐格飞询问他的感觉时,莱因哈特微微挑起了秀丽的眉梢。

“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不是吗?而且,公众敢于如此公开的议论皇室,总比将皇室当作不可侵犯的神圣家族,禁止任何谈论来得好。”

虽然这样说,莱因哈特也没有帮忙应付媒体的意思。

“反正吉尔菲艾斯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啊!”

莱因哈特并非恶意的挖苦,让红发青年感到颇违本意。

当葬礼之后,威利·敏兹第二次来拜访,说到民主主义就是拥有选择的权利,并提出“如果两位不想按照陛下的安排走下去,不妨利用公众力量”的建议时,回以积极的响应,并与银发长者认真讨论细节实施问题的,是莱因哈特。然而,承受接踵而来的麻烦的,则只有红发青年。

“如果由我来发言的话,肯定会把所有人得罪光的。”

莱因哈特以认真表情说出的理由,齐格飞完全无法反驳,只能认命地接纳莱因哈特袖手旁观的局面。“真拿他没办法”,心里如此想着,红发青年却泛起一抹不自觉的笑意。


他们被费沙日报安排在康拉德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中,度过短暂的一天。在公开声明之后,便由费沙日报承接所有后续工作,因此,两人终于得以从铺天盖地的媒体攻势中脱身,享受清静。

套房的阳台直接面对狮子之泉,是距离狮子之泉最近的高层建筑,这间酒店以“俯瞰狮子之泉全貌”作为卖点,飞速成为新帝国建立后费沙知名的酒店之一。传说酒店成立之初,还在阳台上建设了小型望远镜,但随即被宪兵以“涉及国家机密”的理由,查封酒店达一年之久。

一年之后,希尔德太后才解除了这个命令,同时警告酒店管理者。

“新帝国不禁止修建高于皇宫的建筑,但是,狮子之泉不仅仅是皇室的居住地,同时也是国家最高行政场所。希望诸位在满足对皇室好奇心的同时,考虑一下随之而来的后果。”

太后的表情并不严肃,甚至可以称之为温和,她的膝上还坐着好奇打量四周的五岁金发男孩,如果换个场景和身份,这只是温柔美丽的母亲逗弄孩子的温馨画面罢了。酒店管理者却汗如雨下,战战兢兢地接连回答了五六个“是,陛下。是,陛下。”

总而言之,太后的处理并不让人诟病,虽然酒店的暂停营业损失了不少经济收入,但无论是酒店所有者还是管理人员,都未受到追究。如果是旧高登巴姆王朝的话,将会以大不逆的罪名杀害人们吧?希尔德皇太后虽然对待巴拉特自治领严苛,在内政治理上,则是一个完美的统治者。


……过去姑且不论,如今住进这间套房的,正是狮子之泉最初及最正当的拥有者。

一进入房间,莱因哈特就将纤长的身体丢进了柔软的沙发,整个人深深陷了进去,发出一声孩子气的满足叹息。

“终于安静了。”

齐格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自行李中掏出一个侦测仪,确定四周没有窃听器及摄像头。

“好了。”他终于露出笑容,将侦测仪放回行李,这才走到冰箱旁,回头问莱因哈特:“您要喝什么?”

“嗯……”莱因哈特让柔软的身体回弹起来,转变了角度,半趴在沙发上思考,“我不想喝水,也不想喝咖啡……”

“要酒吗?”

“可现在是大白天。”

“就庆祝我们反将皇帝一军吧!”

齐格飞如此提议,立刻得到莱因哈特的响应。于是两人像小少年一样欢快地笑着,用力摇晃香槟瓶,然后在一声巨响里,成功地将泡沫喷到空中。

他们坐在沙发上对饮,带着金黄色气泡的液体注入玻璃杯,仿佛一颗颗小小的星星,在透明的屏幕后向他们眨眼。

利用媒体这种另类的公众力量,从根本上与他们的思考模式不和。对莱因哈特而言,媒体这种力量可以成为他前进的助力,却绝不会是主力。但无可否认,要扭转目前被动的局势,这是如今最有效的办法。

无论最后意欲如何,选择的主导权已经掌握在他们手中。


“……吉尔菲艾斯,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将清凉的淡酒精液体灌入喉咙,莱因哈特眯起了眼睛。

齐格飞坐在他的对面,与他同时将香槟一饮而尽,他拿起酒瓶,再度向两个酒杯中注入液体。

“您认为呢?”

“我们公开表达了与皇帝会面的意愿,最近几天,宫内省就会接我们进狮子之泉与皇帝面谈吧。”莱因哈特将头转向阳台前方的壮丽宫殿,金黄色头发跳跃着扬起一阵风,“我想看看,这个皇帝的真实目的究竟为何,又到底拥有多大的器量。他是否真如人们所言,是一个将视野局限于自己价值观中的君主,他又想将把罗严克拉姆王朝导向怎样的道路。”

“或许只有杨威利才有与您相匹敌的器量吧。”

齐格飞如此说道,不过当然不是认真的。莱因哈特蓦地将苍冰色视线甩向红发青年。

“你在取笑我吗?吉尔菲艾斯!”

“如果让您这样觉得,真是非常抱歉。”

红发青年致以诚恳的道歉,莱因哈特的烈气在他温和的微笑中消隐无踪,发出小小的啧声。他倾过身体,拉扯了一下红玉色的额发。

“想不到吉尔菲艾斯也有取笑人的时候呢!要是维斯帕特列男爵夫人看到,一定又会说,红发可是热情的象征。”

对金发青年的孩子气反击,齐格飞回以一个静静的暖蓝微笑,那不是因对莱因哈特不时的追忆而带起的无奈,也不是为隐藏表情而刻意露出的表情。

他自然地微笑着,仿佛莱因哈特提及的不是那已经消逝的过去,而是与他共享了所有感情和经历的现在。

金发青年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怔愕,只限于一小会,笑意便从蔷薇色的双唇边蔓延开来,那是带着了悟与释然的笑容,将心灵清洗得无比清澈透明。名为宁静的天使振动了洁白的双翼,将两名相视而笑的年轻人,沉浸进温馨与满足荡漾着的温暖海洋。


此时的狮子之泉中,皇帝正伤脑筋的揉着一头深砂色的短发,喃喃自语:“躲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摊牌了啊……算计了这么久,终于被反算计了一回。”

他叫来了黑发的臣子,将命令丢向表情平板的男子。

“给你三天时间准备迎接那一位伟大的陛下和红头发大公,让朕那些此时还在置疑他们身份的臣子们,接受帝国将要多出两名殿下的事实。”

“是,陛下。”

艾特平板地重复了一遍命令,而后询问。

“那么,宫廷序列如何拟定?”

“这个不用。”皇帝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以那位陛下的性格,他想要的东西会自己去拿。别人恭恭敬敬的捧到面前,他只会不屑一顿而已。”

他将脚跷到办公桌上,合上眼睛。

“如果他愿意,帝国的前途和命运,大概就不需要我去忧心了……”


这一刻,皇帝没料到自己失算了。莱因哈特与齐格飞的思绪展开的方向,与皇帝的预测并不指向同一个地方。

也许出于身为继承者的错觉,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莱因哈特会接受重新成为帝国的主宰,而身为开创者的莱因哈特却只想确认继承者的真实意图——至少在目前为止。

如果一切顺利发展,历史会不会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走向呢……红发青年在日后如此想着。但是,所谓假设这种东西,只是毫无创造性而存在于想象力之上的水平,对于现实没有任何帮助。

新帝国历零六七年九月二十五日,距离那震惊宇宙的事件的发生,还有三十八个小时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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