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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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现在、未来 20-22

二十


九月十八日。

阳光透过大幅落地窗,炫烂地铺洒进一片灿金。皇帝哈特林德直视那片灿金片刻之后,仿佛觉得被伤害了角膜似的而闭上了眼睛。

“太阳这种东西,只要远远的看着就好了,太近的话,是会刺伤眼睛的。更不要说,我还想试着把太阳推进我设定的轨道,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玩火……”

“陛下。”冷漠的声音刺穿了皇帝的喃喃自语,黑发男子在通讯器里行礼,“克琉布·吉埃尔主动要求与陛下谈话。医生请陛下将谈话时间控制在二十分钟以内,克琉布的身体还很虚弱。”

……反正有这个人身边,自己永远与诗意无缘。皇帝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想。


威利·敏兹走进费沙郊外的芬梅尔山庄,入目的是全透明的温室内满目的绿意,朝阳透着空灵的气息轻盈地跃动在赤色与金色之上,刹那间他因为觉得眩目而不由自主的眨了眨眼睛。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只觉得光辉灿烂。我不认为我能成为他的朋友,那是一种火焰般的美感,美则美矣,却太过危险。”

敏兹在以后发表了这样的评论,得到红发青年一个温和的微笑。“恕我直言,”银发绅士继续说,“能容纳那黄金之剑的锐气只有您,能控制这黄金之焰的火势的也只有您。至于我,只要通您这层包容火焰的宝石薄罩去接触它就好了。”

最先发现银发绅士的人是红发青年,他对金发年轻人轻声耳语了几句后,站直高挑的身子朝敏兹迎来。

“请问是威利·敏兹先生吗?”

“是的。”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都十分郑重地施以礼仪。一位是对年长智者的尊重,另一位则以多年的阅历判断出眼前青年的人格值得尊敬。

在以后的时间,莱因哈特除了难以避免的时刻,极少与这位长者展开私人交流。“莱因哈特不喜欢敏兹先生吗?”被红发友人如此询问着时,金发的年轻人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困惑表情,“不,只是觉得那个人很难应付。”冰蓝的眼睛调皮地眨了眨,“所以,只要交给老少通杀的吉尔菲艾斯就好了,这才不枉我人尽其材的美名。”

……以后姑且不论,如今莱因哈特不得不面对这位难以应付的长者。将敏兹迎入温室内被绿意包围的圆桌一侧,齐格飞便将谈话的主导权交给了其他两人。

“看起来,两位并没有接受继承权的意思。”

敏兹在兰花的馨香里深深吸了口气,环顾温暖气息如薄雾般弥漫着的四周,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因血缘而得来的权力没有任何意义,敏兹先生身为民主主义者,不抱有同样的观点吗?”

金发青年没有像往常一样习惯性的跷起双脚,虽然曾被称为桀骜不驯的金发小子,莱因哈特的反感从来只针对于无能者而生,对值得尊敬的人物,他从来不会忽略礼仪。

“我并非是无视权力的清高者,但是比起由别人赐予的权力,我宁愿选择自己去夺取。敏兹先生所追求的民主主义,也是由平民争取权力而形成。”

“……哦,真是大胆的发言。”

莱因哈特的烈气仿佛溶入水面,被长者悠然的避过。他在心底小小地咂了咂舌,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个难缠的说客。

“您为什么为皇帝做说客?”金发青年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切入。

“这个嘛,其实是因为我想见见两位。”敏兹笑着摇了摇头,“请不要误会,我并非因为好奇心来见您。我想知道在皇储之外另外两位继承人的器量,然而再选择是否做皇帝的说客。”

“然后?”

“如果两位有凌驾于皇储的器量,我将尽全力说服两位接受继承权。如果没有,我会力劝你们离开费沙。”

“哦?”莱因哈特将尾音扬起跳跃的音符,“我以为一个无能的君主更有利于民主的发展,杨威利曾经说过,正因为皇帝莱因哈特是位名君,他才是民主政治最大的敌人。”

“没想到您也看过杨威利语录。”

又被避过了?金色的眼睫轻微地扇动着。

“杨威利曾是银河帝国最大的敌人,这样的人物所说的话,会有一定的价值吧!”

“这就是我选择说服两位的原因。相对于一个无法接受其他价值观的皇储,我宁愿看到拥有容纳不同价值观器量的储君。不论您是否会实行立宪政治,至少您会认真的考虑立宪政治的优点。在无能君主下一蹴而就的民主政治就如没有基石的空中楼阁,只是为了填补专制王朝的空洞存在,一旦有新的名君出现,人们将比接受民主更快的抛弃行政缓慢的民主政治,转而信奉‘公正而有效率’的专制君主吧?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通过几代人的时间,将立宪政治逐渐地推行到银河帝国。”

“……直到民主政治的思想牢牢取代银河帝国,成为人类国家的唯一政体?”

金发年轻人敏锐地察觉到长者未完的话,扬起一串阳光透过水晶般的清澈笑声。红发青年为他们重新斟满了咖啡。

“据我所知,如今的皇帝有立宪的倾向。与其选择我,您不如去说服皇帝。”

“从对巴拉特的政策中,皇帝陛下的态度就很明显了。他所能容忍的极限是民主思想做为一个思想派别,而非施政主体存在。如果让皇帝陛下开展立宪,按照他的施政态度,那个立宪政体只会是一个名义上的存在,不会拥有任何实际权力。”敏兹辛辣地评判。

“那么,您觉得您能说服我接受民主政治吗?”

银发绅士为这句话而露出了类似于奸诈的笑容。

“……我很高兴听到您这句话。”


这句话就代表了自己对于掌握权力有兴趣?莱因哈特撩起肩上金黄色的发丝,将其全部拔到颈后,像要拔去对自己失言的不悦。他不否认自己对构建一个新政体有相当的喜好,但比起这一点,他更厌恶沿着他人安排的道路前行。

他以前的一生是由不停的征服与再征服构成,莱因哈特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好。与其在市井间平凡庸碌地老去,他宁可选择在自己最壮丽的时候燃烧殆尽。

但是……

将目光转向一直静静倾听他们谈话的红发青年,一个细小的想法在莱因哈特心中犹如新春的嫩芽般滋生,蔓延进他那由火焰形成的灵魂。

刚才和红发青年肩并肩坐进泥土中整理兰花时,内心深处轻缓流动的静谧溪流又是什么?

他燃尽一生用战斗去追求的心灵满足,却在那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静静地呈现。

……

“恕我冒昧,”银发绅士温文地开口,“如果您的意见是暂不接受继承权,那么您的同伴的意见呢?我能否询问一下他的想法?”

莱因哈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冰蓝的眼眸深处却波涛般起伏着。

“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红发青年丝毫没有迟疑。

“哦?”

长者的语尾带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回音,他起身致意,“抱歉打扰你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希望下次能再与你们谈话。”


银发的长者离开了,齐格飞开始收起为迎接来客而准备的饮具,莱因哈特放松了肩膀,将修长的身体沉入柔软椅背的深处。

阳光顺着指针静静地移动。

光与影在金发年轻人犹如透明的肌肤上转换着角度,金色的发丝随之映出变幻的光彩,形成一副绝佳的摄影题材,如果有人将此时的照片拍下来的话,想必会名之为“敛翼的天使”吧?齐格飞赞叹地想。

“吉尔菲艾斯……”

金发青年呓语般轻微的声音让齐格飞弯下了腰。

“你怎么想?”

“嗯?”

“刚才威利·敏兹问的话。”

暖蓝的双眸震动了一下,齐格飞一瞬间犹豫着是否不要伤害莱因哈特的矜持,但他从未想过要对金发青年说谎,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如果能够避免伤害与流血,让社会公正而清明的继续下去,那当然最好。但是,我与您同样厌恶被人操纵自己的人生,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仍旧闭着双眼,却准确的捉住了红发青年额前的浏海,轻轻地拉扯了一下。

“真是好狡猾的说法啊,吉尔菲艾斯……”


二十一


恶魔之吻。

这个名称的起源来自于一百多年前,甘达尔星域的某个实验室里进行的人体实验。一位名为苏姗·安米利拉·克琉布的医学女博士在其就职大学的实验室中,成功的复制出了一名和她因车祸去世的儿子拥有相同DNA,并拥有相同记忆和感情的克隆体。

这个成果在医学界间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在此之前的人体克隆虽然被法律禁止,但并没有引起社会的混乱,那是因为记忆的无法复制性。所谓的复制品,只是拥有和原体同样DNA的另一个人类,每一个人仍然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当甘达尔的医学界还处于一片混乱时,苏珊携带着她的复制品悄然远遁,不知所踪。不能不说,她所作的是个明智的选择。如果她将这项成果公布,等待她的绝不会是荣誉与赞赏,而是恐惧与杀害吧?毕竟,人类不可能容忍这世上有一个能够完全取代自己的存在。

克琉布就此远离于人们的视线与思想,当时恐慌不已的人们渐渐淡忘了那项技术,而后也从未有人成功重现苏姗的作品。宇宙历七九五年,一个名为克琉布·吉埃尔的学生进入费沙医科大学,就读基因工程。三年后,他以优秀的成绩留校任职,就此拉开了克琉布重新进入人类世界的帷幕。

之后,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军占领费沙,宇宙历七九九年,新帝国建立之后,克琉布·吉埃尔被聘为御医团的成员。之后的资料,属于绝密。唯一为人所知的是,在纪录上,克琉布·吉埃尔死于新帝国历零零三年,宇宙历八零一年。

亚历山大皇帝对克琉布·吉埃尔的调查,始于希尔德太后逝世后。全人类的皇帝秘令宪兵进行人口清查,终于在新帝国历零三七年在凡佛利特星域发现了此人的行踪。但是宪兵的活动随即被发现,克琉布·吉埃尔重新遁入茫茫星海,一连三十年不知所踪。


“……”

皇帝哈特林德将名为克琉布.吉埃尔调查书的文件放在掌心中,翻来覆去地把玩。

当他得到这份文件后,立刻命令再次找寻克琉布·吉埃尔的踪迹,但这项调查受到了不明人士的意外干扰,一直未能找到克琉布·吉埃尔的踪迹。直到最近从艾密尔的异常举动中顺藤摸瓜,才再次找到了此人。

令人疑惑的是,这位克琉布·吉埃尔与四十年前的克琉布·吉埃尔一模一样,而他的养子是一位红发青年,其相貌与建国元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毫无两样。皇帝立即下令开始对这对父子的调查,并且请来了自己的岳母,想请她确认这名红发青年的身份,却遭到岳母的责骂。

“你难道就没其他事情可做了吗,皇帝?”

皇帝完全不能反驳威风凛凛的岳母的正论,也只好这件事暂时搁到一旁,毕竟每天要处理的国政就足够他烦心的了。直到那两名青年出现在费沙,才让皇帝大为震惊,真正意识到这个秘密的真实存在。

他立即下令控制吉埃尔的行踪,并提出会面的要求,新帝国零六七年九月十七日,克琉布·吉埃尔拒绝了与皇帝的会面之后,被宪兵队实施了武力抓捕。在抓捕过程中,吉埃尔被汽车撞伤,昏迷不醒,皇帝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将他从公立医院中转移进费沙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由皇帝亲卫队直接保护。

“不论任何代价,把他给我救醒!”

皇帝抛下强硬的命令,医院费尽全力,经过了整整二十个小时的抢救,将吉埃尔从昏迷中救醒。


通讯画面接通了。

躺在医疗仪器之中,有着青玉色头发的男子直视着眼前全人类的皇帝。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因为皇帝要求密谈的缘故。

“抱歉不能行礼了,陛下。”

病人的口气十分虚弱,但嗓音中所蕴含着的岁月之音却超乎一般人的水平之上。皇帝将双腿交叠,以食指敲击着那份文件,富有兴味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名叫克琉布·吉埃尔的男子。

“看样子,你已经有觉悟了。”

“是……”吉埃尔的目光落到皇帝桌上的文件,“陛下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不错。”皇帝的指尖节奏性地敲击着桌面,“不过,朕还有一个疑问。”

“请说。”

“根据这份报告中显示,最初苏姗·克琉布的‘恶魔之吻’实验并不成功,她的复制体在度过两年的岁月后,就因为脑细胞的异常分裂死去。朕想问的是——你是克琉布·吉埃尔的第几代复制品?”

“第三代。”吉埃尔沉静地回答,“新帝国历零一三年,第一代死亡,新帝国历零三四年,第二代死亡。”

“那时候你几岁?”

“二十三岁。”

皇帝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恶魔之吻的实验已经几近完美。复制品不仅可以继承完整的记忆,寿命也与常人无异。不,甚至可以说比普通人更加完美。在进行复制的同时,可以对基因链进行调整,无论是寿命还是智商,或者身体状况都能加以改善。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实际年龄五十六岁,却有着四十岁容貌的男子回答。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表情如同水底的光线般变化不定,“难怪被称为恶魔之吻……永生、青春长驻,这果然是甜美又致命的诱惑。”

“是的。”吉埃尔淡淡道,“苏姗·克琉布死后,我们一直在星系间躲藏着继续这个实验的研究。但受限于资金和设备,始终没有取得进展。直到六十四年前,一个偶然的机遇,让我们得到了一笔天文数字的资金和一个可以不受限制的研究环境,终于完善了这项技术。”

“这个机遇,就是对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复制?”

吉埃尔沉默了。他的沉默并非因为畏惧,而是长达百年的时光在他脑中慢慢沉淀。


“……最初,我对恶魔之吻的实验并不感兴趣,我认为这个实验违背了人类道德和正常的进化途径,将会导致人类社会的巨大混乱。我最初感兴趣的,是对基因链的调整。我试图从根源上断绝人类疾病的产生,让人类远离性病、癌症和老化。现在想来,其实也是对人类进化的一种挑战吧……我加入了费沙医科大学,因为那里有最先进的设备与自由的研究环境。”

“新帝国历零零一年,因为对皇帝病的兴趣,我加入了御医团。在那里认识了玛琳道夫伯爵小姐……不,应该叫希尔德皇太后了。她的美貌与智慧都超越了我的想象。随着皇帝的病情加重,她造访御医团的次数频频增加。一开始,我为她的美貌惊叹,后来,我为她的智慧震惊。我前所未有的尊敬着这位集美貌与品德与一身的女子,当她要求我将恶魔之吻的技术复苏时,我答应了。”

吉埃尔的口气始终平淡,他望着遥远的地方,像是要将时光就此带回。


他跟随着安妮罗洁大公妃,进入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墓葬。躺在水晶棺中的红发青年依旧栩栩如生,仿佛沉睡。金发的大公妃抚摸着透明的棺盖,轻柔地微笑着。

“为了让我能够见他最后一面,莱因哈特吩咐保存齐格的遗体,送到我的面前。我是个自私的人,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就让他们一直保存到了现在。我是在欺骗自己,齐格回到了我身边吧……”

这是一个完全出于感情的决定,却意外的让恶魔之吻的复苏成为了可能。大公妃在旁边守候着,让吉埃尔提取需要的东西,然后伸出洁白的手指,轻轻按下了冷冻系统的开关。

大公妃含着泪水的微笑充满了悲伤,与希望,“莱因哈特,当你醒来的时候,能原谅我的自私吗……”


“于是,恶魔苏醒了。新帝国历零四三年,变异性剧症胶原病的疗法出世,我知道我的使命终于要终结。那一年,一个婴儿在我的仪器中出生,他本该拥有前生的完整记忆与感情,但是,我封存了他的记忆。”

“为什么?”

“婴儿时代的脑细胞没有成熟到能够容纳大量的讯息,第一名克隆体正是因此造成脑细胞的异常分裂而死亡。新的技术将从已经死亡的大脑中提取的资讯核糖链加以调整,强迫性进行休眠,达到了封存记忆的目的。我设定的休眠期为十年,当他成长到十岁时,我激活了他的记忆。”

皇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但是,如今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并没有以前的记忆。不是吗?”

青玉头发的男子微微摇动了一下他的短发。

“……是的,陛下。”


像以前的所有实验体一样,十岁的男孩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在睡眠箱中完成了记忆的融合。如果不是在睡眠箱完成这个步骤,这个孩子将因记忆与人格上的致命混乱而彻底崩溃。醒来的那一刻,吉埃尔看到一双悲伤而温柔的眼睛,仿佛泪水洗刷过的天空一样蔚蓝。

那个十岁的少年安静地坐着,倾听吉埃尔将前因一一道来。

“这么说,我的确已经死了。”

小少年看着自己幼小的双手,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询问了他“死”后的所有事情,听到莱因哈特建立新帝国时,蔚蓝的眼眸露出了宁静而欣慰的笑意。而听到莱因哈特迎娶希尔德,并生有一个皇子时,稚嫩的脸庞仿佛被清晨的薄雾一般朦胧起来,但那双眼睛却是由衷地喜悦着的。

“看样子,我的死亡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真是太好了。”

知道莱因哈特于新帝国历零零三年便身罹绝症,濒临死亡,他垂下了眼睛。

“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红发的少年长久地站在金发青年沉睡的水晶棺前,一动也不动,仿佛要伫立成一个来自于永恒时空的雕像。他始终没有伸手去碰触那个收敛了光之翼静静沉睡的天使,他离开了一米开外,将他们之间拉开一个伸手不可及的距离。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现在皇帝病的治疗技术还不完善,大概还需要五年。首先要解除体组织冷冻休眠状态,然后进行细胞修补治疗,这期间需要一年。然后是肌肉复健,神经自我调节,精神性康复,整个过程需要近一年半的时间。”

“这些工作,可不可以在休眠时完成?”

“大部分是可以……”吉埃尔不解地问,“不过为什么?脑细胞处于活性状态,会对肉体的调节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少年微笑了,他的脸庞上摇曳着过去时光形成的溪流。“反正待会儿你就腻不住,自己爬下床来了,莱因哈特呀……”少女的声音在他脑中潺潺地回响。装病的金发小少年偷偷的从被子下探出了头,朝红发男孩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他也许不能忍受,自己被拘囿于病床上的事情吧……”当那个少女,已经不能在将她那陶瓷般清凉的手抵在他的额前。


少年的决定是,等待金发青年的醒来。吉埃尔对他的决定不感意外,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当他们获知自己已经重新获得生命时,没有人愿意放弃从前的生活,无论那是悲伤或者痛苦的,对于人类而言,形成灵魂的或许正是那独一无二的记忆吧。

“我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吉埃尔想起了一些事情,于是他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但是他没有想到,他即将出口的事实几乎造成对这个养育了十年的孩子致命的伤害。


银色的链子从吉埃尔手中递了出来,少年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

“你看那些纪录中,莱因哈特皇帝颈上挂着的东西。”

少年注意地看着,惊讶的神色越来越浓,“这个……?”他迟疑地接过银坠,“就是他挂着那个?”

“不错。而且莱因哈特皇帝一生都从没取下。”

少年迷惑地打开了那个银坠,当一缕红色映入他的眼帘时,少年的眼睛因为出其不意的冲击而张大了。他紧紧地握着坠子,努力地抑制从胸口泛向全身的剧烈颤抖,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张水晶般清澈的照片,和那缕火焰般的红发。

“……莱因哈特大人!”

少年拼命压抑着喉咙中溢出的哽咽,自醒来之后,第一次从灵魂深处迸出了这个从未有一刻忘怀的名字。


少年的反应让吉埃尔惊愕,他想自己忽略了某些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例如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为何会死于秃鹰之城的庆典,安妮罗洁大公妃为何会三年不见弟弟,莱因哈特皇帝为何终生携带友人的纪念,一直到病重不治时才终于放开。

“请告诉我……请告诉我关于他的每一件事!”

少年急切地要求,蔚蓝的眼睛因为不可知的情绪而紧绷了。

于是他详细地诉说自己所知的所有事实,安妮罗洁的离开,立典拉德公爵的灭门,莱因哈特公爵独裁体制的建立,要塞对要塞战役中对缪拉的宽恕,艾尔威·由谢夫二世流亡同盟让莱因哈特举起征服之旗,占领费沙,诸神的黄昏战役,以及巴米利恩的死斗……

听到莱因哈特拒绝撤离伯伦希尔时,少年焦灼地握紧了拳。

“那些人在做什么,没有一个人能说服莱因哈特大人吗?将性命抛弃在傲气之上,莱因哈特大人真的有那么渴望战斗?”

少年的眼中溢满了形于言表的怒气。只有在涉及那位金发皇帝的安危时,他才会让自己本性中属于强硬与锐利的那一面外露——不知为何,吉埃尔这样想着。

吉埃尔等待着少年平稳心情,再继续说了下去。而后,则是新帝国的建立,和众所周知的邱梅尔刺杀事件。

那天晚上,少年一言不发的进入了卧室,吉埃尔站在由门缝中泄露的一线灯光里,看着红发的少年抱膝坐在床角,将脸庞深深埋进膝间,银色的坠子在他掌心里流动着微弱的光芒。

那是在邱梅尔事件之中,被帝国高层所知的坠子,皇帝不惜抛弃性命也要守护的宝物。

“对不起……”少年对着空气中的虚像无声的自语,嗓音被痛楚深深的侵蚀,变得嘶哑而战栗,“对不起,莱因哈特大人……让你这样折磨自己……”


第二天,故事仍旧继续。完全看不出昨日异常的少年,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倾听。

杨威利的流亡,黄金狮子旗再度远征,冬蔷薇园的敕令,令一千万人顿足事件,常胜与不败最终的对决,皇帝主动要求和平……以及,杨威利的死亡。

“魔术师……”少年只喃喃地说了这样一句。

以后,则是宇宙暂时的和平。威斯塔朗特遗族的刺杀,如同乌鲁瓦希事件的前奏般,将两次刺杀连续在一起。原以为少年会激动的吉埃尔,出乎意料的发现少年依旧平静。

那是漠然吗?吉埃尔如此揣测着,不,少年表现出的不是漠然,而是用悔恨与痛楚交织而成的神经之网,将一切感情都牢牢地封锁在心底。

而后,则是被后世文艺界称为“剑与剑的共鸣”的罗严塔尔叛变事件,听到金银妖瞳的男子举起叛逆之旗时,少年蔚蓝的眼睛只起了一阵微小的涟漪。

也许,对他而言,背叛那位金发好友最深的并非罗严塔尔,而是自己。


之后的事情,直到莱因哈特皇帝在历史上的逝世,少年都平静地倾听。

“新帝国历零三四年,安妮罗洁大公妃逝世。她在临终前,将我召唤到了费沙。在病床上,大公妃抚摸着坠子……”

金发的美貌夫人受到了时间之神与美神的至高宠爱,至死都不曾失去她那近乎神圣的气质。她轻轻地微笑着,抚摸那清凉的银坠表面。

“我看不到莱因哈特醒来的那一天了……他曾对我说,我对吉尔菲艾斯还给姐姐,我一直占用着他,真是对不起你。……”

他没能再说下去,红发少年手中的坠子无声无息的滑落了,那双总如同海色余光般的蓝眸,陷入一片深海沉沙的冷寂。


吉埃尔深深吁出一口冰冷的气息,将思绪从遥远的过去调回现在。他已经生活了近百年,原以为看惯人生百态,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感情。

深沉、毫不张扬,却如同沉冰下的暗流,在永久沉寂的外表下隐藏着足以粉身碎骨的湍流。

红发少年凝伫在故人沉睡的水晶棺柩前,海蓝双眸仿若失去生命与色彩,铸成一个苍白的死寂剪影。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始终不曾发出声音,而当那雕像终于回复人类的气息时,却吐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言辞……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恢复记忆后,向我要求了一件事。”

深砂色头发的皇帝没有表露他的讶异。

“他要求你,重新封存他的记忆?”

“是的。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前生的记忆,是一个沉重得不能肩负的重担。他认为莱因哈特皇帝醒来时,如果面对着重生的自己,会依然被负罪感折磨吧。正如希尔德太后所希望的那样,他也希望莱因哈特皇帝能够得到一个没有过往阴影的崭新未来,逝去的一切,就将它留在过去。”

“这种事情,真的能做到?”

“可以。既然能封存一次,就能封存第二次。”

是的,他做到了。吉埃尔想,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第一次封存极为容易,第二次却困难得教人难以置信。他将已经活化与分散的资讯体重新进行强制休眠,用整整半年的时间进行那犹如在原子上建筑摩天大厦的精密操作,将属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记忆重新沉入睡眠之海。

这一切,是为了那个孩子的愿望,为了那个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他看着他从休眠箱中重新醒来,露出纯真稚嫩的温厚笑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做出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同样的选择,去守护那沉睡的金发天使。红发的孩子一天天成熟,他内心的痛楚与后悔却日复一日加深着色彩。

他们会重复同样的命运吗?吉埃尔不知道。


收到那条询问的信息时,他被金发青年的敏锐所震惊,信息里只有简短的两句话:“我想起来了,你是克琉布·吉埃尔,朕的御医团成员之一——他是吉尔菲艾斯,对吗?”

虽然用的是询问的语句,但是用词和语气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烈气。也许金发的皇帝从一开始就在怀疑吧?他本不愿意告诉那个夺走自己孩子的人红发青年重生的真相,却还是给予了肯定的答复。这是那个孩子自己的人生,不能由他代为选择。

即使,他不愿意看着那个孩子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全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另一个人。

他完成了那个孩子的心愿,却让那孩子失去了自己。


“也许恶魔之吻将带给某些人幸福吧?”吉埃尔对着通讯画面上的皇帝,缓缓的摇了摇头,“但是,只会带给更多人不幸而已。”

他将手放在身侧的供氧管上,“我已经销毁了所有资料,陛下。请不必担心,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莱因哈特皇帝,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皇帝倏地立起身,想要阻止他,“等等!克琉布!”他立刻拿起直通艾特的电话,通知他冲进监护室。

吉埃尔慢慢闭上了眼睛,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如果没有恶魔之吻,那该多好?那个孩子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会看着他无忧无虑的长大,找一份平凡的工作,与同事一起谈天说地。某一天,他带着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回来,说,我要结婚了,爸爸……”

氧气管垂落在地,皇帝在通讯仪中传来的平平的“嘀——”音里闭上了眼睛。


二十二


“爸爸……”

红发青年慢慢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形成一片云彩,投射在他的眼睑。他侧过头,却发现穿着睡衣的金发青年正坐在自己床头。

“莱因哈特?”

“吉尔菲艾斯,你居然起得比我晚。”莱因哈特笑吟吟的挑起一缕红色额发,在指间重复卷动,“都已经八点了哦。”

“我做梦了……”

察觉到齐格飞的不同往常,莱因哈特停下了动作,“你做了什么梦,吉尔菲艾斯?”

“我梦到爸爸,他来向我道别。他说,以后就不能照顾我了,要我好好照顾自己,还说,你要和莱因哈特好好相处,不要一味的迁就他,有些时候,孩子是要责备才能长大的……”

红发青年因为太过真实的梦境而停顿了,他微微翕动着低垂的眼睑,试着从深沉的梦之海中挣扎出来,却没有成功。他用手掌遮住眼睛,想要掩饰眼眶里涌出的淡淡热度。

莱因哈特没有因为齐格飞话中的某些话语而任性起来。这是第一次,红发青年将不安与脆弱暴露在他的面前,那双从来就为了包容他而存在的双手,此刻正微微地颤抖。

齐格飞在静谧中静静地等待眼中的热度退去,身边持续的安静却让他感到些微的不安,这个金发的年轻人还在身边吗?他不认为莱因哈特会离开,但这样的安静,却不像莱因哈特。

他正要将盖住眼睛的手拿开,却立刻被轻轻地压了回去。然后被子被掀开了,清晨凉凉的空气灌了进来,随后侵入的,则是人体温热的温度。

“——莱因哈特?”

红发青年好不容易把手挣开,惊吓地想要睁眼,一只清凉的手掌却又立即覆盖上来。温热的感觉更凑近了一些,隔着薄薄的织物,他能感觉到人体的热度和说话时胸膛轻微的震动。

莱因哈特……?

他不解而费力地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眨着眼睛,莱因哈特不悦地撇了撇嘴,终于放开了他,一只手横过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屈在两人之间,侧躺着缩进了温暖的被窝。

“莱因哈特?”

“反正都晚了,就陪我再睡会。”

他说话时的气息吹动着他,金发青年像只猫咪似的蜷起了修长的身体,像要享受他心脏跳动时的震动感,依偎在他的身前。他因为脸上涌起的热度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只能任由那头金发带着晨曦清新的气息,一股脑涌进他的肩窝。

“可是……”

“好啦,吉尔菲艾斯,现在又没什么事可做。”金发青年半睡半醒地咕哝,“而且,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睡了……”

他便再也不能反驳。

……

不知过了多久,红发青年才终于从僵硬的状态中解除,他一手支着头,静悄悄地将被子再向上拉了一些,盖住那个自顾自睡去的人的肩头。

他悄悄地抬起那只没被金发青年抱住的手,将那围绕住洁白脸颊的金发向后拢去,不让那被自己气息吹动的调皮发丝惊动沉入睡乡的天使。

他们就一直这样静静的互相依偎,窗外的阳光透进一片片薄薄的云翳,让彼此宁静的面容在流走的静谧时光里轻浅的变幻。

 

金发的皇储经过冬蔷薇园,走向父亲的所在。两名“私生子”造成的流言之潮还没在宫廷里退去,来往的人们都用近于探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与那名传言中的私生子极为相似的少年,但是,皇储的探觉与敏锐性还没有到能察觉这些目光的程度。

帝国的重臣们在办公室外排成了一列,近于凝固般地沉默着。见到金发少年,纷纷躬身行礼。

“怎么了?”

被问到的建设省官员露出近于苦笑的表情,“陛下发怒了。摩德尔阁下正在受陛下的责骂。”

金发少年讶异地偏了偏头,这个表情无疑是非常可爱的,看在眼中的建设省官员却想起近期的报道中,那个有着锐烈苍冰眼眸的青年,不由自主地将两者加以比较。

“怎么回事?”

哈特林德皇帝并不以宽仁著称,却很少将怒气形之于外。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在事情足以引发他怒气之前,就将事情解决。更何况,怒气的对象还是那位黑发男子。

官员的苦笑加深了。“我们也不知道……不过,陛下看来很生气的样子。”

金发少年为自己心底瞬间的窃喜而感到羞愧,染红了他洁白的面颊。


房间内,黑发的男子在皇帝的怒气中岿然不动。艾特笔直地站在皇帝面前,深黑的鬓发紧紧贴服于颊边。

“当时,你就站在监护室的门外,如果你在一分钟内冲进去,就可以救克琉布·吉埃尔。”

皇帝的声音失却平时的从容,因为不可知的阴暗而如黑雾般四处扩散。

“为什么,违背朕的命令?”

“臣认为,没有救他的必要。”皇帝的怒气如同撞上了石板,丝毫没有撼动黑发男子。“如果克琉布·吉埃尔还活着,陛下想要做什么?您想要他再复制一个莱因哈特皇帝,还是再一个吉尔菲艾斯大公?或者,是陛下自己?”

“放肆!”

皇帝的反应太快了,近似于恼羞成怒。艾特如同一块花岗石般坚硬地反驳回皇帝的怒气。

“恶魔之吻这项技术,对整个人类社会而言,只会成为祸乱的根源。陛下身为全人类的皇帝,维持社会安定的统治者,有责任斩去一切将导致帝国不安定的根源。如今,克琉布·吉埃尔选择将恶魔之吻带到地下,就是最好的结局。”

哈特林德皇帝在他冷漠而刻板的声音中僵住了,蓝绿眼眸中的光芒如同仪表板的指示灯般急速的闪烁。永生的迷梦从地狱深处传来腐朽的诱惑之音,将皇帝的理智侵蚀了。

只有皇帝自己才知道,当金发的有翼狮子宛如传说的重现时,他内心所受的冲击有多大。这个如同神话般的存在,突然间活生生地在面前出现,让他认知到以前从未想过的一件事。不,也许他潜意识中就曾经想过,却从未让这个想法浮出水面。

既然亚历山大不是个优秀的继承人,那么,由自己来永久的继续帝国的统治……也许在他的想法中,永生的自己就可以将帝国的统治维持到世界的尽头吧?然而,正如没有永远的王朝一般,也不会有永远的名君。

他的理智很快将这个想法排除了。他选择了由那位黄金狮子来重新构筑帝国,因为他明白自己没有这样的器量。

——如果坐上权力至高宝座的是缺乏自制、自律和责任心的君主,那么罗严克拉姆王朝将会重蹈高登巴姆王朝的旧路吧。莱因哈特皇帝,面对这样的帝国继承者,您将如何抉择?如果您果真是如传说般苛刻而毫不容情的话,您能够容忍这样的人坐上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宝座,掌握全银河系一千二百亿人民的命运?

这是哈特林德想法的基础,他将金发少年送到莱因哈特面前,刻意挑起莱因哈特的烈气。皇帝知道自己的狡猾之处在于每次的突破点都选择了那位红发的大公,才成功的平复黄金狮子的怒气。但他仍不能确定,那一位从不服从任何事物的存在,会真的按照自己设定的道路前行。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皇帝的脑海中纵横交错,形成一个不可解的迷宫。他自相矛盾,又竭力地想将帝国带上正途。在迷宫中徘徊难出的皇帝,突然间因克琉布·吉埃尔的解释发现,“永生”这个词语,触手可及。

妄想像飓风一样卷走了理性。


“……你说得没错。”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地将自己从那个迷梦中拔身出来。黑发男子无言地躬身,表达对回复理性的皇帝的敬意。

“不过……”

皇帝将深砂色的头发全部向后捋去,额前的冷汗被热气蒸发,让他的太阳穴隐隐发冷。深棕色的咖啡里映出他的影子,随着他呼动的气息破碎。

“不要再有下一次,艾特·冯·摩德尔。如果你要劝阻我,必须在服从我的命令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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